酢浆草籽

你坑男女同
头像来自@六糖木荼醇

【兼清】既死之人(中)

这章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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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泉守先生,你的身体并没有太严重的伤,但还需要留院观察。」

「我想今天就出院。」

「这对您的身体来说也会有潜在的危险。」

「没关系。」反正我马上就会死掉。

「……还是不要任性比较好。」

「我父亲同意了。」

「既然这样……」

主治医生在自己的床头记录着一些信息,沉思片刻过后,翻阅了一些记录。

「如果你觉得真的没问题的话,今天中午十点左右我可以为你办好出院手续。」

「麻烦你了。」

主治医生微笑的样子像奸猾的狐狸,和泉守不喜欢那样,嘴角扯了扯,转过头去看向窗外。

……雨到底,是什么时候停的呢。

自昨天上午虚假的堀川到来、自己恼羞成怒呵斥了死神之后,整整一天,死神没有在自己面前出现。

他是不是已经放弃我了?和泉守想起刚见面时,死神所说的话「我渴望得到纯洁的灵魂,就找到了你。」

自己终究是能够带来灾难的。死神没有心,他们会为了自己的利益随意撒谎。他们是利己主义「生物」的典型代表。

没有人会因为你的悲惨遭遇怜悯你,更何况是死神。

……事到如今,已经完全不想去刻意寻找死亡的方法。距离死神所说的期限……还有五天。

五天之后,自己会死掉。

只要再熬五天,自己就可以与这个世界诀别。如果死神所说命运三女神的事情是真的,说明真正的死亡时间并不能轻而易举改变,即使是那个狡猾的死神也要费不少心思。

如果必须要找一个人说声抱歉的话,没有合适的人选呢。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痕迹,只有微不足道的姓氏和名称而已。

百无聊赖的他看向墙壁,那之上挂了一个足够大的电视。无所事事地打开电视,入眼的第一则新闻就让他微微一愣。

「原本定为六月二十六日,也就是明天的戏剧,因天气原因将推迟到六月二十八日。我们深感抱歉,非常感谢您的支持,我们将会用最完美的……」

和泉守知道这个戏剧。这个戏剧的的剧本,是和泉守很喜欢的作家所作。在接受了六月二十七日自己会死掉的设定以后,和泉守还在想着要死之前去看一场自己喜欢的戏剧。

心情更加烦躁,用力按下关闭电源的按钮,将遥控器扔到床上。柔软的床将遥控器反弹在空中,险些掉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看着苍白的天花板发呆,瞳孔长时间自虐似的盯着刺眼的白炽灯,不久便头痛欲裂。他却无动于衷,像是失了魂。直到主治医生来通知他,他才从神游之中回过神来,疲惫地用手揉着炸裂般的头颅,在主治医生担心的视线下,摇摇晃晃地整理了自己的所有物。
其实父母对自己擅自出院的事情并不知情。只是为了掩人耳目,随机应变而想出的借口罢了。

终究自己,也成了令人厌恶的骗子。

他孑然一身走在繁华的街道上,背着被欺凌时,别人脚下踩着的肮脏不堪的背包。他有翻开背包查看,里面的书本、文具早就破烂无比。

他茫然若失地望向川流不息的马路——人行行道栅栏外,是高速车流。距离尚远就能听到宛如猛虎咆哮的机车发动声,在和泉守的脑海里不时放大。

无人能理解这种诱惑。

他定定地看着,挂在肩上的背包甚至从肩膀滑下,他都没有反应。

脚向前小小的伸出了一步,像是将要踏入深渊——

视野中突然出现一个小小的黑点,出现在这个画面之中相当不和谐。和泉守难以置信地眨眨眼睛,顿时心跳如雷,额头瞬间沁出冷汗。

那个,一定、会撞上的。

那是一只小巧的狗。正迈着懵懂的步伐,摇摇晃晃地从人行行道的栏杆中间穿过。一辆辆车像奔驰而过的电,掀起的风浪将它的毛发吹散得凌乱,即便如此,它还像看到了美食,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

和泉守浑身僵硬,一动也不能动。他的大脑不能运转,甚至不能思考当下该做些什么。手微微向前伸出,睁大的眼睛便看到像团子一样的、柔软的身体,与更加凌厉的疾风纠缠在一起——

啊啊。

耳边瞬间变得寂静,和泉守闭紧了眼睛。

然而意料之中尖锐的刹车声、凄惨的狞叫声,和振聋发聩的碰撞声并没有发生。和泉守心跳快要超出负荷,迅速却又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那只小狗滚动着圆润的躯体,竟然在马路的正对面欢快地奔跑。一切相安无事,雨后初晴的阳光慵懒地普照大地。沥青石路上残留的雨水波光粼粼。所有的所有都是和谐的、安全的、美好的。

仿佛前一秒驰魂夺魄的一幕只是和泉守的幻想。

「……啊。」呆呆地从喉咙里泄出惊诧到极点的呼气,和泉守还未能从沉重生命将要失去的痛苦之中回缓。从他身边经过的路人报以奇怪的眼神,甚至想要远远地避过。和泉守匆忙整理了面部情绪,将肩上的背包重新背好,迈着恍惚的步子前行。

是、我的错觉吗。

刚才所发生的事……

迷迷糊糊地行走,漫无目的,甚至没有看清脚下的台阶而摔倒。狼狈地踉跄后抬起头,面前由一张巨大的海报。

背景是灿烂的花绽放般的花火。用硕大的鲜艳字体写着「花火大会」,下面的小字是「六月二十九日」

和泉守愣了几秒,像是意识到什么,放开了视野向四周望去——冷饮店前挂着的、书店门前展示的、天空上巡回热气球张贴出的。

「新产品海盐冰淇淋将于六月二十八日上市」「封笔多年的超人气作家于周刊上开启新连载」「知名女团将于下个月进行全国巡回公演」……

充斥着全身的,是属于未来的,他未曾经历过的气息。陌生的感觉包裹全身,和泉守不适地迅速跑开。周围熙熙攘攘,人流涌动。和泉守在奔跑时候,隐约听到人们的谈话。

他们面目明快,情绪高涨,在快乐地、充满希望地表达着对明天、亦或者未来的期望。

和泉守像迷路的孩子,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左右顾盼。茫然地抬起沉重的头,看向明天还会一如既往照常升起的太阳。

无论是未上市的美味也好,对于未来的期盼也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可是、五天后就要死掉的人。

身后突然泛起寒意。是死神逼近的阴冷气息。

死神站到了自己身旁,用黑色的兜帽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和泉守不愿给予理会,装作没看到迅速离开。死神便像寄生虫,粘着自己不放。他烦躁的甩了甩头,并没有将眼神分给加州。

「这一切,都是你搞的鬼吧。」为了让我渴望活下去,将六月二十七日之前的事件推迟,将六月二十七日之后的事件都刻意放入我的视线。

「那只马路中央快要被撞死的小狗能够奇迹生还,也是你干的吧。」

死神的身高只到自己下巴,从和泉守的角度并不能看出他的情绪。

是不想让我看到血腥场面、减少自杀的可能性?真的是……幼稚又徒劳无获。

「我不会自杀,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监视着我了。」生疏地使用着敬语,和泉守企图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漠。

「你知道这不是我的目的。」死神竟然主动抬起头来看他。「我的目的不是让你放弃自杀,我想要你活下来。」

「你还真是、完完全全的利己主义。」

为了一时的得意而牺牲掉「渺小」的生命,真是……合情合理的死神的做法。

加州低下了头沉默,阴暗的身体在地上投下更深的影子,踩着的像是幽怨的灵魂。

直立的纤细身体像风中直立的草。和泉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感受到了淡淡的难过。他在心中告诫自己,他是死神,是没有情感的、残酷的死神。他从未把你放在眼中,也从未体会过你的感受,你只是……实验品而已。

「这一切都不是我做的。」

死神的一句话就足以引起惊涛骇浪。和泉守看着他的头顶,第一反应便是无法相信。

「开什么玩……」

「是这个世界想要你活下来。」他猛地抬起头,遮住面容的帽子慢慢滑下。

死神的头颅暴露在空气中、阳光中。他直视着自己,看进了自己的眼睛。深红的眼竟是真诚的、明亮的。是藕断丝连的坚定,也是渴望诞生的决意。真挚的样子让和泉守无法动脑思考。

「世界渴望留下你,便给予一只无形的手。他想告诉你,你是被需要的。」

身为一个死神,你真的是相当不称职啊。

和泉守堪堪别过头来,不去看对方认真的眼。

「还有很多人需要你、即使再渺小,也是有存在价值的。」

「真难以置信,从一个死神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抬脚向前走去,和泉守忍住了想要回头的欲望。

「这是你教我的。」擅自这样断定,他竟然也迈开脚步、跟了上来——和泉守听到皮鞋微高的鞋跟,在地面上踩踏着的声音。即使是在闹市,即使是在熙攘的人群,他坚信自己听到了。

「我什么时候教你这些……」

他却不做回答。

他安静下来的侧脸竟然有种真实感。他的侧颜轮廓还很柔软,低垂的眸子像手无寸铁的雏鸟。

这两天时间内,他的确变化了很多。

「我终究是没有权利能真正妨碍一个人的生命轨迹。命运三女神不允许,我们的规则也不允许。

「除非你本人接受。」

是在谈判般、他的语气过于严肃认真。只是他散发出的气息过于感情用事,仿佛面临着悬崖。

「我想顺其自然。」

对方似乎咬了咬牙,眼角都有些发红。

「就算是未来如此充满希望,你也不愿意吗?」

「手伸向希望的人重新被打入地狱——这才是最残忍的。」

对方的脚步停住了。和泉守隐约注意得到,却没有停下来等候。

突然刮起了一阵凉风,钻进和泉守脖子里。和泉守略微缩了缩脖子。天气在这一刻突然阴晴不定,乌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运动,瞬间笼罩了半边湛湛蓝天。

「我可以帮你复仇,作为交换,你得答应我,活下来。」

和泉守停下了脚步。加州定定地站在身后的远处,遥遥地与他对视。

低垂着的眼角像是顺从的幼兽。然而和泉守看到的,却是冰冷刺骨、足以让人心尖挂起冰碴的神色。

他轻轻歪了头,无表情的嘴角显得残酷。

那才是真正属于死神的、「公正」「平等」的表情,他俨然摆出审判者的姿态,即使和泉守看来却是顾影自怜。

和泉守血液如冷凝般无法流淌,被冰锥刺入。死神的「灵魂」展开怀抱,将要宽阔地拥自己入怀之时,将修长的手指,狠狠扼住自己的喉咙。

他想要拒绝,却无法发声。死神睁着血红的眼,于昏暗的环境下,竟发着悸动人心的光。

「你就真的认为,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一己之利?」

和泉守愣住了。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死神的身影,如同逃亡一般刹那消散。


红色的眼睛如深陷泥潭似粘稠深邃。命运的野兽叫嚣着,试图冲破桎梏的穹窿,于万里晴空之下引吭高歌。

红眼的主人无情地笑着,伸出柔软的手,牵起自己的——和泉守无法拒绝,迷惑的双眼看不清本质,更无法支配本能。

一字一句,都像是诱导的毒苹果,引诱着,渴望被吞下,渴望一同进入万劫不复的伊甸园。

「二十分钟后,他们会在这里和你『偶遇』。」

身体动弹不得,他只得顺从地点头。

红眼睛与自己近在咫尺,和泉守意外的发现对方竟是有呼吸的。微甜的气息就铺洒在鼻尖,红眼睛势在必得,散发着自信洋溢的亮光。

「到时候,你放心把身体的控制权交给我——我会帮你惩治这些污秽,洗涤你清洁的光辉。」

「听到了吗?」是被神灵包容般温暖柔软。和泉守一时忘了对方是冰冷的既死之人。

他点了点头。

「人的意志也是足够强大的。如果你不接受我的邀请,我也不能顺利进入你的体内。就这么说定了,至此以后,你将不会再有痛苦。」

「至此以后,你将发现生活是多么美好,你会好好的、听从我的建议,活下去。」

和泉守低下头沉默。

死神长时间地凝视着他,和泉守感到一点不适。将自己贯穿的视线让他本能的惶恐。

梅雨时节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前一秒还阳光四射,这一秒就压抑着雾霾。

和泉守斜睨了四周——啊,是这里。

狭小幽暗、肮脏不堪的小巷,是连路灯普怀天下的光都无法照射到的,社会完完全全的黑暗面。

是我第一次被欺凌的地方,也是我最后一次与堀川国广相见的地方。

有人的气息,气势汹汹地弥漫在空气中。鞋于地面摩擦的声音扰乱耳骨,和泉守没由来地烦躁。

看到为首的人之后,和泉守条件反射地、向后退了一步。

「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身后有人在喃喃。

为首那人歪着头,睁大眼睛,摆出相当恶劣的神情。嘴角咧到了耳根,和泉守甚至在思考他是不是用剪刀将嘴角剪裂开来。

「兼定第一次主动邀请我们啊——真是罕见。已经迫不及待想给我们零花钱了?」

为首的人每前进一步,都能让和泉守向后退缩。

「好了,现在——把你身体的掌控权,交付与我。」耳边有人在吐息。轻柔地,像柳岸的微风。

「还是说,你在怜悯我?」为首的人眼珠快要蹦出来,说话时都是咬牙切齿。

和泉守低下头沉默,摇了摇头。

周围的空气霎时沉寂。死神停止上扬的嘴角,男人停止要紧的牙关。

「……你、在耍我吗?!」他像是被侮辱般大声吼叫,健步上前揪住和泉守的领口。

就算对他解释「不是在对你摇头」,他也不会信吧。

死神愣住了,双手垂到了身侧。

和泉守略微扫了一眼,他睁大赤色的眼睛,嘴角微微张开,满脸难以置信。和泉守在一瞬间感受到灵魂被拉扯,像是被拽长一样、有撕开的疼痛。不过马上、这段小小的痛楚便消失了,死神终于是沉默着,将表情收敛至兜帽之下,明目中最后的光亮也隐匿不见。

那人高举起了拳头——刹那间,和泉守便感到天旋地转的呕吐感。牙龈红肿起来,被火灼烧般。像眉心被戳进一根银针,直直插入大脑,仅是思考便痛不欲生。

他险些呻吟出声。最终哑了哑嗓子咬紧牙关——唯独不想在加州面前,露出狼狈。

第二道风凌厉地刮在耳边之时,他听到有人在哭。

仍是相当笨拙的哭泣,压抑在喉咙,却悲恸地近乎破音。和泉守没有精力去看他那张眼泪纵横的脸,尽管不久之前,只要想到这张脸就能让他欢呼雀跃。

你究竟,是为了谁而哭呢?

到底、死神,能改变得了多少呢?

耳蜗在阵阵尖鸣,企图一点一点侵蚀和泉守的理智。不只是脸和头,只要是裸露在空气中的——手被踩在脚下,脖子被用滚烫的烟头折磨。那人仍得不到满足,不知怎样才能将和泉守折磨的生不如死而不触犯法律。

「喂、你还是稍微收敛一点吧。如果他告诉别人……」同伴似乎看不过去,小心翼翼地左右顾盼,担心施暴的动静过大引起骚动,出声打断了那人的即兴。

揪起和泉守的额发强迫他抬起头来,那人对着他笑。

「兼定不会,这是他欠我的。况且他也不敢。」

哈哈大笑着,他将手按压在和泉守的眼帘之上,抚摸着,堪堪停住了。似乎竭尽全力,才抑制住想要把那颗眼珠挖出来的欲望。用力碾了碾和泉守的手背,满意的看着他蜷缩在地上颤抖不已。

「你不会告诉别人的,没错吧。」

啊啊、可是、这可不是我告诉了别人——

不知何时,那边的死神已经停止了哭泣。他拉低了黑色斗篷的兜帽,将自己的脸遮盖得严严实实。全程欣赏着残忍默剧的他无动于衷。

他终于像块静止的雕塑。甚至有乌鸦想要栖息其上,翘起高傲的脑袋,用污浊的目光看着周边一切。

那人弯下腰,捡起和泉守掉落在地上的背包,轻车熟路地打开来,抽出钱夹,将其中的内容物搜刮得干干净净。

「谢谢这种话、我已经不用说了吧?」

他干涩又跋扈地讥笑,挥了挥手,将空无一物的钱夹扔在地上,钱夹撞击地面,扬起阵阵灰尘。和泉守一瞬间丧失感知,就连砂子洒进眼中也没有丝毫痛楚。

尘埃落定。

狼藉一片。身体上沾染的,全是不知是从哪个伤口流出的血,原本打理完好的衣物如今惨不忍睹,柔软的墨发也像残缺不全的乌鸦的羽毛,洒在地表之上肥沃土地。

裸露在外的皮肤早已受过非人的虐待,这只是旧火加薪,于瘀血重新扣上的冠冕理由罢了。

不行、动不了。只是呼吸便痛不欲生,被眼泪浸湿的视野都是残缺不全的。意识辨别时过境迁,他不清楚时间到底过去多少,只是觉得痛感逐渐浅了、淡了,眼泪血液一类的粘稠液体干涸了,才将深处地狱的灵魂堪堪拉回。

啊,原来你还在。也是,答应了你的人是我,不管是谁都会心有不甘吧。

他疲倦地抬起眼睛,匍匐在地上动弹不得。他看着死神隐约裸露的脚踝,那是人皮肤的颜色,只是苍白得可怕,甚至能和他手上的白皮书媲美。

反正,也是死不掉的嘛。

「为什么、为什么要拒绝我。」

啊啊、你看,你又哭了。打在地上的,是作为一个死神,流下的不忠的泪水。

「大概、这就是人类的复杂之处吧。」只发出嘶哑的气音。然而死神听到了,他呆滞地抽了抽肩。

接下来呢?聪敏过人,孤标傲世的你。你要做些什么呢?

但是身体承受不了被虫子啃噬般痛之入髓的负荷,眼前的事物逐渐黯淡了。

他昏死过去。


死神不是没有想过,人和他们,到底区别在何处。

在他的「成人礼」上,摆渡人牵起他的手,带领他来到富丽堂皇的大门前——大门禁闭,其上雕刻着盘羊的头骨。

他其实、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宠爱着的。直到这一刻。

直到他看到喜爱的前辈消失在自己面前的这一刻。

比他年长的前辈因人类动了情,在被冥火腐身之时,仍然没有流下眼泪。他说,他唯一的泪水留在那边——人类那里了,他夺不回来。所以即使生不如死,他也无法流下唯一能够浇灭冥火的液体。

他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却被摆渡人告诫「在其他人面前,这些情绪是万万不得的。」情绪波动便是他们「不忠」的最浅显象征。

加州目睹了前辈灰飞烟灭的全过程,目睹了前辈的身体化作一滩淤泥,滴落在地上泛起沸腾的气泡。

那么、人和死神、究竟区别在哪里呢?

那个前辈,在消失的前一天,揉着自己的脑袋道「直到我流下泪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死神就是人类。他们只是隐埋得太深了、最终销声匿迹罢了。」

他把这种情感的萌发,称之为「苏醒」。

「在这方面,人类比我们强大太多。很多问题仅用规则宪章无法解决,可是运用情感便能迎刃而解。这是奇迹。」

他露出的幸福的笑,点亮了整个夜晚,将自己柔嫩的眼角膜刺得生疼。

可现在的他,成了尸海的一粟。只是从淤泥上,尚能辨别出他一直保持着的、病态的快乐。

啊,我知道了。

死神揉了揉红肿的眼。守门人牵起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人类,是「可怕」的。是能将自己吞噬殆尽的。

那,胸口的这个鼓动,大概就是……毁灭的前兆了吧。

他跪坐在地上,轻轻地伸出手,触碰着和泉守发青的嘴角。

他从「诞生」起,就从来没有流过眼泪。那在自己生长的环境中,是禁忌,是绝症的病原体。如今的他却像是要将体内的水分流干,液体甚至打湿了和泉守的衣襟。

你到底为什么、不反抗啊。

你到底为什么……被踩在脚下仍能忍气吞声啊。

你到底为什么,不答应我啊!

明明只要是你,明明……

下雨了。他第一次拥有实体,从没体会过被雨水侵打的感受。他茫然地抬起头来,小水滴滴入自己的眼,最终于眼眶中汇集,形成一条断线的珍珠。

这是、「泪」的触感。

天空在哭。

瓢泼大雨便要接踵而至。他俯下身来,拢起和泉守沾着血的额发,小心翼翼地,亲吻了他血迹斑斑的眼帘。

雨和泪、都苦涩不堪。


和泉守在睡梦中,隐约感受到一个柔软的物体,贴在自己的眼球之上。那东西像浸泡在柔和的春光里,散发出的全是暖意。但那暖意又似乎是昙花一现,刹那光华损失在一瞬间。他多想拥抱他,拥抱那个让他安心的气息。

待到完全苏醒,自己竟躺在家里熟悉的床上。没有尘土的气息,没有消毒水的恶臭,他喟叹似的吐出一口气。心头却总有一个解不开的结。

还是对梦中的暖阳念念不忘。

想要坐起,微微一动却疼痛难忍,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面色狰狞地重新躺下。已经是夜了,四周鸦雀无声,仅有他唯一的生灵在呼吸。

周围没有加州的影子。

他并不想记起他。他过于神秘而捉摸不透,未知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和泉守甚至不明白,本该「无情」的他,为什么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会痛苦地哭泣。

那啜泣声、哽咽声,过于的……真实了。

原来,死神也是会哭的啊。也会被泪水浇灌得狼狈不堪,舔舐着伤口忍受苦痛,也会被环境影响,显露出倨傲外表下不为人知的一面。

窗户被风雨吹打,不断作响。

啊、我到底是怎么回到家的呢?

他盯着黯淡的天花板,漫无目的地神游。

看来、答案只有一个了。他挥挥手,便能轻而易举地将我传送回来。似乎一切都被他所控,万物都攥在手心任凭玩弄。

但这样的死神啊,竟敌不过弱小人类的内心。……看来也不是无懈可击的嘛。看来、也是有办法,能刺入你的内心,迫使那感情决堤的嘛。

死神……真的是、绝对无情的吗?

和泉守相信眼泪是所有生灵情感的表现,这种情感聚沙成塔,抽象竟化为具体,成为所有生灵体内最澄清的一滴,在他人面前完全展露。

那么……死神,到底在哪儿呢。他迷茫的环顾四周,所得所失卡在喉咙进退两难。



死神,终于是放弃我了吧。

大概是死神施了魔法,仅仅休息了两天,和泉守伤口的痛感便消退许多。再去医院会引起父母的过分注意,和泉守不想过多解释,也怕露出马脚。

夏风倏地变得冷清,他站在阳台上抬起头,欣赏黯淡隐晦的弯月。乌云即将将其掩盖,残月的缕缕明光于间隙晕染开来,似是惨淡的泪妆。

还有、三天。自己就要离开这个人世。

事件发生之后整整两天,他都没有再看到过死神的影子。

他有在吃水果的时候想起他,也有在入睡前想起他。无论是魔鬼一样狡黠笑着的,还是偶尔像幼童一样懵懂抬着头的,他似乎、都能在脑海中播出一遍。

像他这样墨守成规,顽固不化的人,整日缩在自己铸成的铜墙铁壁之中,有冗枝的靠近便瑟瑟发抖,一味排斥未知的事物。

死神,确实是厌倦、疲惫了吧。

不过——和泉守看向床头的水果刀,一如既往的锃亮、锐利。事到如今、还想着要自杀的话,就是过分执迷不悟了。这点还是拜加州所赐。

……潜移默化中,自己果然还是被他影响了。

或许,真的是因为还有愿望未能实现吧。比如说尚未到来的歌剧、自己还没有品尝到的海盐冰淇淋、喜欢作家的新连载……真是个、狡猾无比的死神。

不过、他给人带来的反差感太过于强烈。和泉守认为自己是疯掉、才会在他的怀抱中体会到温暖和慰藉。尽管、他的话语是伊甸园的毒苹果,尽管、自己一不小心就能万劫不复。

他确实是幻化出了一具美丽清秀的皮囊,和泉守不得不这样喟叹。

死神,确实是放弃自己了吧。

他平时实际是无比安静的,如果现身在和泉守的病房内,时而低下头来沉静地看着白皮书,时而拿起水果毫不客气吞咽而下。但他吃水果的样子又是无比含蓄,小口品味着清甜芳香,咀嚼着的口腔让和泉守想起某种可爱的动物——不过他仍然确认的是,加州绝对没有那种动物可爱。这种念头过于荒谬无稽,以至于和泉守夸张地摇着头清空大脑。

不得不说,如果他能闭上嘴的话,确实是个令人舒适的同伴。

啊啊、事到如今在怀念些什么。和泉守懊恼地看向手中的食物,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竟然挑选了死神最喜欢吃的苹果,一边皱皱眉嫌厌自己,一边咬下一大口发泄情绪。

死神、确实是不会到这里来了吧。

死神会找到比自己更纯净的灵魂,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他,露出同样的微笑,说着同样诱导人的话。那个灵魂会不辜负他的期望,给他最完美的回报。死神愉悦地弯起眸笑,脑内关于和泉守的记忆会一点点烟消云散,埋入沙海,像是未曾存在过。

谁愿意徒劳无货呢?谁愿意奉献自身却无济于事呢?

死神……

大脑一团乱麻,他揉着蓬乱的头发陷入无边无际的焦躁。他不清楚心口堵堵的是什么感觉,明明他想得到的是终焉,是死亡。

死神、确实是不能再见面了吧。

加州、……

「呀、看来,你的内心很浮躁呢。」

不真实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和泉守愣了愣,僵硬的抬起头,像是上了发条的人形,呆滞的大脑始终不能回神。

他看到了。

他看到那家伙罕见地将整张不成熟的脸暴露于黑夜之下,近在咫尺的红眸闪着光。他看到黑发飘在空中划过的弧线,每一根发丝都乌黑发亮。他看到对方白皙到苍白的皮肤,却还是熟悉的、还是一成不变的,具体、真实。

死神、……?!

他被惊到,脚底一个踉跄想要跌坐在地,却又丝毫不觉疼痛——他下意识向前伸出手想要抓住挽救性命的稻草,葱绿的瞳孔霎时间缩小,夏夜沉静的空气被摔倒的行为划破,在耳边凌厉无比地尖叫。

他的手被死神轻轻握上。

心脏不停狂跳,后怕的和泉守喘着气,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不愿松开。死神柔和、低垂下的眼角就在面前,慢慢的、朝他露出微笑。

吊桥效应、即如履薄冰的人,在看向对方时会将紧张的心跳误认为是一见钟情的心动。前所未有的熟悉感和安全感将他的大脑禁锢,他只得呆呆的看着死神的面容。

意识清晰了起来。他所接触的,是双柔软的手,像是解除了某种诅咒,不再是之前冷兵器的寒冷,而似是如沐春风。

是拥有一双神灵一样温暖的手呢。然而、你是……

啊……!!他惊叹地迅速松开手,长发散乱着的窘态让死神都开始发笑。

「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毕竟你是我的猎物——辛苦这么多天的劳动可不能白费呀。」

啊……意料之中的回答。

心脏仍然在扑通扑通直跳。再次遇到死神的他竟然松了口气。……他本不该、有这样的感受。

事到如今、已经……

他纤细的小腿摇晃着,俯身对上和泉守的眼睛,垂在胸前的发尾在空气之中活跃的摇晃着,完全不像即死之人的死气沉沉。

「其实我一直在思考,死神和人类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呢?可是我想了很久,最终没能找到答案。

然而在昨天我明白了。死神和人类的区别,就在于死神是不会哭泣的。」

可是你昨天……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哦——拥有泪的死神啊,可是会被抓起来冥火焚身的。如果我死掉了,责任全归咎于你哦♪」他不知为何心情很好,像是唱诗班的小孩子,摇头晃脑地说着绝对恶劣的话,和泉守一瞬间头痛欲裂。

「当然是——开玩笑。」

……想也是。

「流泪的滋味、真不好受呢。」他坦然地喟叹,轻轻落在阳台的栏杆上,用脚尖摩挲着。即使知道对方不会掉下去,和泉守还是有点胆战心惊。

「我一直在学习,可是从未想要改变。因为加州清光就是加州清光,他不可能是一名人类。所以我啊……才不想被冥火焚身,我还想活久一点呢。」他就这样喋喋不休地说着,和泉守却也只是愣愣的听。他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到、身边能有一个同自己对话的「人」,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当然这些话,他是绝对——绝对不会说出来的。

「那个人,是我弟弟。」不顾死神突然睁大的诧异的眼,和泉守用手臂支撑着栏杆,遥遥地看着远方的天幕。

「诶……?」

「我家里贫穷,我生母在我五岁的时候——把我送给现在的父母。我便至此过着钟鸣鼎食的生活。我懂事后、有去看望过我生母,她基本上是把我当……客人来对待了。我弟弟第一次找我是在一年前,是哭着的,说他没有钱连学费都交不起。我就把身上带的所有钱给了他。一而再再而三,他就认为这件事理所应当。暴行、是从三个月前开始的。

「他对我说,这是你养尊处优的报应。为什么被选中的人是我,而不是他?我不知道。他说,平等出身的人后天机遇的差距是要付出代价的。

「于是我便忍气吞声了。因为他是我弟弟。」

死神沉默着,竟然轻轻用手抚摸了他额角的擦伤。清冷的细微刺痛感让他侧了侧头,却没有拒绝。他的两只手放在栏杆上纠缠在一起,时而紧紧相握。

和泉守还记得那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流泪的模样。对未来茫然不已的他,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尽管、他在意的并不是和泉守兼定本人。他们本不该有感情,但是血液之中莫名的共鸣声将他的耳膜刺得发痛,看着他弓起背来啜泣的模样心脏便被死死攥紧,再这样下去——恐怕已经不能再跳动。

他在第一次经受弟弟对他的暴行时,在疼痛间隙迷迷糊糊想的竟然是——啊,果然会如此。

死神稍微有点发愣。他垂下头,和泉守能看到那家伙的头顶。「堀川国广的事情,我很抱歉。」

「我没有在意了。」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是被爱着的。窥视你的记忆、想要复制出完美的堀川国广的时候,疏忽了耳钉这个细节。」

「想也是。」

「但是、但是啊,我在那之后……有去寻找过堀川国广的下落。他确实是转学了,他不是我负责的灵魂,具体原因我也不明白。但是、那对红色耳钉还在。他一直一直有带着那对耳钉。」

「啊、是吗……」

他还愿意带着这对耳钉,说明……

「你并没有罪不容诛。他也会在照镜子的时候看到发亮的红色耳钉,想起和泉守你的脸吧。」

和泉守沉默着,最后终于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未归巢的鸟儿低空飞行、划破夜幕,自由地展翅翱翔的模样、让人无法想象它是没有归属、漂泊不定的流浪儿。和泉守看着这样的景色、悄悄捏紧了手掌。

「啊、那个——是什么?」加州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神游。他的声音显得有点远,和泉守朝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是阳台上支撑着的一张精致小桌,上面不知何时放着一个礼物盒。礼物盒的包装十分精美,即使是在昏暗的月色下,烫金的纸边仍然闪烁着微小、却刺眼的金光。

「谁知道。」

他走了过去,每走一步就能更清晰的看到木盒上雕刻着的繁琐又华美的花纹。在礼物盒的旁边,静静摆放着一张乳白色卡纸,又被月光染成淡蓝。

和泉守小心翼翼捧起来,沉甸甸的,里面装载的好像是无比沉重的美好心意。他将礼物盒抱进更加光亮的室内,仔细阅读着卡纸上的文字。

清秀的字迹蕴含的满是关怀和深爱,柔情从字里行间隐隐沁出。

「祝兼定早日康复。——爱你的妈妈。」

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敲击。怀揣着无端的紧张,指尖甚至懦弱地发颤。他轻手轻脚打开了木盒。

是一方红色的绣帕。足够精湛娴熟的手艺,在手帕的中间绣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紫丁香。

一时间的震惊难以言喻,他睁大了眼睛迟迟不能回神。

「恩……?」死神静静地盯着自己诧异不已的脸,疑惑地发出鼻音。

「是紫丁香。花语是……」

无尽的爱。

「这个、不会也是你搞的鬼吧。」

「不是!」死神斩钉截铁,露出了比他还要开怀的笑。似乎得到爱意的是他自己,额发都在上上下下跳动不已,弯起的眼睛璀璨夺目,红宝石似地熠熠生辉,即使在深夜也不能掩盖这片光芒。

「所以我说、这个世界比你想象中的更美好哦。」

是、是吗……

事到如今,他不知不觉地不回去怀疑死神了。胸口有什么装的满满的,他一边自嘲自己还像小孩一样容易得到满足,一边小心翼翼地将刺绣整整齐齐地收好,放在床头。那朵紫色丁香,无论何时都会在深夜中全然开放,都能闻到沁人心脾的芳香,或许,连蜜蜂都能招致过来呢。

他这么想着,默默地展露出自己无法想象到的,慰藉的微笑。

加州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侧脸发愣。

啊啊,人类,真是复杂。他和死神异口同声地、这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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